(不擅长取悦来客的)自留地
虽然五行缺行动力
但是我爬很快的哦d(・`ω´・d*)

【无授翻】Factory Girls Ch6-The stele with no name (2)

原作:Leslie T. Chang  

无授权。涉及敏感内容,该书译本《打工女孩》并没有收录该章。

China:瓷国

前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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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许是在康熙年间,十八世纪的某天,一个叫张华龙的农民离开了人口密集的华北平原,移居满洲,这篇丰饶的处女地能够让任何人重获新生。那时候北方村镇或多或少都有移民,就像现在一样,走出去的都是有事业心的年轻人。张华龙有两个儿子,后来迁到了吉林六台村,当时那个地方由于土地贫瘠气候恶劣而被称为穷人村。张家的后十四代人里都有人在那居住过,而我是第十一代。

和改开初期的瓷国流动人口一样,我家祖上的迁移也不合法。1644年,满族人征服了中原,建立了清朝。然后,为了垄断自然资源、保护家乡,他们宣布禁止汉人进入满洲:他们相信只要边境还完好无损,就能巩金瓯,承天畴,民物心浮藻,将每个王朝都会经历的衰败扼杀于摇篮之中。为了封锁满洲,统治者要求建造两百公里的屏障并植上柳树,这道屏障从长城东北穿过今天的辽宁和吉林,途中设置了许多森严的关卡。

这道分界线被称为柳栅,但它甚至比长城还要透风。1681年完工后仅过了二十年我的祖先就突破了它,并且移居六台。这个地名的意思是第六个驻地——一个在边境上专门用来防范像他这样的流民的塔楼。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里,我的先祖成了农户,他们种植大豆和高粱,住在原始森林环绕的木屋里。

在十九世纪后半叶,北方的农民遭受干旱和饥荒逃难到此,满洲里的人口开始暴增。这是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,涉及2500万人口,改写了历史的庞大移民潮。满洲里的经济迅速发展,新建的铁路从内陆通向大海,通向国外的市场。外国人则发出令人屏息的预言,1910年,一名英格兰领事在天津写道:

“毫无疑问,满洲里对于欧洲市场而言,很快就会变成足以与北美竞争的农产品产地。哈尔滨的面粉厂……在本土市场的销售价格是北美市场根本无法企及的。北美在农产品销量下滑上受到的打击,是加工制造业的增长也无法弥补的。” 

我的家族在这股强风中跃升为望族。我的祖父张亚南买了有一台榨油机和一个面粉磨,然后就靠着这点东西成为了六台最大的地主。在1890年前后,在张亚南本人的监工下,张氏家族拥有了一个有五间主屋、八个侧翼的大院。祖宗牌位占据了最中央的屋子,其他活人吃住在边上。这就是典型的中式家庭生活方式,死人凌驾于活人之上,子女的孝道被砌进屋墙。

这间大院被命名为“新发院”,它的名字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。大院被高墙和每一个角落里成堆的驳壳枪牢牢地保护起来,还有一个专用的民兵组织来抗击土匪。

食物可以度量一个家庭的财富,在新发院,所有手下伙计都能吃上蒸豆包,管够儿。那些工人感念这恩情,编出了一首小调儿,哪怕是在一个世纪后,我的父亲还能回忆起来:

新发院,好地方。

狗领路,人发粮。

两斤半的豆包儿香。

清末,我的曾祖父得了官职,朝廷发了他三百两银子去建一个宗庙,因为约定俗成地,如果有人入仕,他就必须以儒家礼制供奉先祖。我的曾祖父纳了四房妻妾,在家里建了私塾给九个孩子——有儿有女。也许正是因为我曾祖父的升迁,朝廷还追封了他的父亲三品将军职,并且拨款让他建一个牌坊以彰其孝道。这样,一个无中生有的名门望族就诞生了——农民成了将军,磨坊主入了仕途,并且在边境之地开展了新生活,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。

我的曾祖父还遵循了儒家礼制的其他规定,他修订了从闯关东时代开始的家谱,还定下了以后二十辈的家族成员名,这些名字能够组成一首诗:

凤立同兴殿,

鸿连育宝朝。

万传家庆言,

九阳国恩照。

我的家族发迹太晚,直到大清将覆才蒙其恩典,宗庙、灵位、碑文、画像、牌匾和活生生的张氏族人,都将毁于下一个激荡的世纪。但雁过留痕,我是同字辈,我的中文名字是同禾——这一切在一个世纪前,就已经由我从未谋面的曾祖定下了。

 

*

我的祖父张春恩1899年出生于一个张姓村,小时候他在家里私塾上学,能够熟背他其实根本无法理解的四书五经,那时候的教育是为了让孩子品行端正,早早地让他学会遵循温良恭俭让。读书的最终目的是科举考试,这是一种千年都未曾变化的制度。

但是在我祖父的童年,世界已经分崩离析。十九世纪,东西方之间发生了巨大冲撞,在两次鸦片战争落败后,这个王朝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,对侵略者开港通商,给予经济优惠。改革者因此归罪传统教育制度,并且最终在1905年废止了科举考试,开始兴办新学。1911年,我的祖父刚刚步入少年,清朝亡了。

哪怕只是个孩子,我的祖父还是决心离家,只有离开小村才有机会成功。他的哥哥张凤恩必须继承祖产,但是作为二儿子,我的祖父还是有一些优势,他来去自由。1913年春天,他进入了吉林省立中学——省里的第一所新式学校。他不再学习那些经典,而是学习数学、历史、地理、自然科学。三年后,他进入了全国的最高学府燕京大学,就此离开了家。

燕京大学的大部分学生来自沿海地区的商行富家,我的祖父是被排斥的,就像哈佛来了一个科罗拉多的矿业镇的奖学金男孩。但是作为高等教育的中心,这所大学也吸引了其他省的有志青年,毛曾经和我祖父一起在图书馆工作过。在北京大学档案馆,我找到了一本线装书,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了1917届法律预科生的考试成绩。我祖父并不擅长外国学科,他的西方史和英语文学都是70分,汉语80分,逻辑学90分,平时成绩100分。

如果接受传统价值观的教育,我的祖父可能会在获得学位以后成为公务员,但是新学把他领向了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。他获得了赴美留学的奖学金,所以他大二就从北大退学了。在离开前三天,他遵循父母之命,和一个叫李秀莲的女人结了婚,然后他就登上了向东的船。

我的祖母当时在北京女子学校读书,那是国内最早的一批招收女学生的学校,她的专业是物理教育和音乐。她参与过学生运动,抽烟,还给自己改名叫李襄衡,因为她的旧名字实在太常见了。毕业后她在吉林市的一所高中任教。

七年里,她一直向大洋彼岸写信——寄到那个判她孤独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岁月,又一个接一个地收容了她的子孙的国家。那些信都没有留下,所有关于我祖母的记载都藏在我祖父日记里的只言片语里,她的关切、孤独和偶尔的坏脾气,就像是树丛中闪现的野生动物眼中狡黠的亮光。

“我母亲病了,襄衡打算回家。

“我买了一双鞋寄回家给襄衡。

“襄衡信里说她被人冤枉,受了委屈,还大闹了一场。

“我收到襄衡的三封信,都在催我回家。但是我有自己的计划,我还不能回去。”

我的祖母也想过去找我祖父,但我祖父立下了规矩:女人不能出国,女人得待在家里。


*

1927年夏天,我的祖父回国了。他到家那天,他父亲在村里组织了一场大庆典,这个喝了洋墨水,大大光耀了门楣的二儿子显然是他的心头肉了。第二天,宗族长老请出了家法——一根木棒,用来打他,这是传统宗族规训子嗣和仆人的手段。这是因为在美国,我祖父没有请示过父母就擅自决定从文学转系到矿业工程专业学习,更不要提七年来他都从没有跟家里讲过任何学校的事。在中式家庭里,父亲的话就是法,最后我的祖父被打得几天都没法好好坐着。

他的父亲要求他留下来经营家业,但是这个年轻人很坚持:他厌恶大家族的琐事纠纷,避之不及。他找了一份煤矿的工作,在哈尔滨附近的穆棱市。

1931年,日军侵入了满洲里,在六个月内实现了完全占领并建立了名义上的独立伪满洲国,作为日军的殖民地。随着日本人的迁入,我的祖父母逃亡到了满洲里的南部边界。1937年,日本全面侵华,沿着铁路和公路一路占领了东部和北部的城市。未被占领的地区不断向内陆退缩,我的家族也随着搬迁。满洲里的家变成了一个只能在故事和童谣里听到的地方。

战争催生了百万移民,在八年抗战期间(他们这样称呼二战)有过两次迁都,从南京到武汉,以及1938年从武汉到重庆,深入西南以致日军的通讯和交通干线无法安然无虞地跟进。天堑之中,gmzf等待着援军来击败日本。

1937年战争爆发时,我的祖父是一名工厂经理,正在河南协助运输设备,他们的目的地是五百里外的四川。作为一个负责战时工业建设的公务员,他被派往远方的矿区督查技术产品生产。他这个人一向身先士卒,如果觉得没有问题,他会寄信给我祖母让她跟随。

他们的五个孩子都出生在偏远的矿业镇,他们的大女儿奈莉生于哈尔滨煤矿,那是我祖父回国后的第一个工作地点。我叔叔卢克和我父亲在河南中部的矿区出生,姑姑艾琳在四川煤矿,叔叔李奥在湖南汞工厂,这些分散的地点串起了我祖父的理想。许多留学生归国后都会在大城市发展,但我祖父认为他的工作只有在落后地区才有意义。

人际间的纽带很轻易地就被战争打散,这世上最简单的事莫过于从此和某人断了联系。张家每每搬到一个新地点,把孩子们送进新学校,几周后就离开了——叔叔卢克小学六年转了七次学。和乡下老家联络更是艰难,到满洲里的信必须在敌后不断打转。

更惊人的是人们的重逢,仗快打完的时候,一个英俊的大学生走进了重庆一个国有矿业的员工食堂,并且一眼认出了我祖父。他叫赵宏志,赵家和我家曾是在河南时的故交。赵宏志被请到了我家吃完饭,后来他开始追求我姑姑奈莉,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。

家族也在战乱中得到了重塑。我祖父的哥哥忙于打理祖业的同时,他的儿子张立骄来到了北京上学。当时他住在我家,在传统中式家庭,堂表亲就像是直系亲属一样,我爷爷给了立骄一个房间,并负担他的学费。“立骄大哥”是叔叔和爸爸从小敬佩的人。后来,祖父举家搬到重庆,立骄也跟着他们走了。

战争对我祖父打击很大,除了死亡和废墟,还造成失约、停工甚至拆毁,有时他会怀疑自己的努力究竟有没有意义。

7月17日,1940年

这几天过得很快,也很没意义。首先,我没有朋友,因为我在山里长大,和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。第二,我对人生没有什么想法,我只知道矿和矿上的活。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?我还没想出来。我这辈子已经这么过了42年,我真的非常悔恨。

1939年夏天,曾祖父张亚南病了,他从吉林市回到了家里的农庄。按照宗法,我们这样的家族将为他举办盛大的葬礼,但曾祖父留下遗嘱,要求白布裹尸,穿草鞋,像苦行僧一样一切从简。因为他的祖国还在日军的占领之下,他要戴一顶白帽子,上面绣着“抱憾终天!” 我的祖父第二年才知道他的父亲去世了,作为一个孝子,理应为父亲举办葬礼,但是战争让他无法回家。

3月24日,1940年

意外获知爸爸的忌日是这个月五号,前年夏天他胃里长了个瘤子。从冬天开始,他就只能每天喝奶粉了。在病中,他非常想我们。今年他该七十五岁了,他身体很硬朗,我觉得他能活到八九十。肯定是因为国难当头,他才忧虑折寿,我与敌寇不共戴天……

1931年9月18日我就离开了家,九年了。我祖父和我父亲都已经去世,人生多舛!为人子,为人孙,我可怎么报效他们!怎么报效这个国家啊!

清朝覆灭时张亚南45岁,他活得足够久,久到能够看着他熟悉的世界被另一个陌生的国家取代,他的女儿们想要离家旅游,儿子们抛下老父去陌生的地方工作。他从未赞同过,也许当他的儿子离开家时,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愤怒或痛苦构筑的屏障,但是传统决定了这些内容不会出现在日记里。


TBC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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